漫畫心得：(進巨)從晦暗不明的未來中拯救賈碧 — 從種族的符碼到國族的認同困境
暴雷警告：直到漫畫第137話
我也會在文章裡談到《魔法少女小圓》。不想被暴雷的人可以跳過「(暴雷)」的段落。
不要給他真相，要給他信仰和希望。
賈碧是進巨在邁入瑪雷篇之後的主要角色之一。她是一個可愛、熱情且極具野心的女孩，直到……恩，直到她在第105話〈殺人子彈〉(凶弾)殺了莎夏為止。在那之後，幾乎所有我所能見到的進巨粉絲都恨她恨得要命，就像是當初大家對待萊納一樣。就我所知，還有負責翻譯最新一話情報的人，在處理情報時故意用「垃圾」來稱呼賈碧（Gabi → Garbage）。然而，我一像對於像萊納或賈碧這樣的角色非常地感興趣，而我也認為賈碧可以說是瑪雷篇前期最重要的角色。
順道一提，對於莎夏篇有興趣的人也可以看看漫畫心得：(進巨)莎夏與那顆馬鈴薯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
角色
賈碧可以算是瑪雷歷史教育下的成功典範，關於何謂成功的歷史教育這件事情，我曾在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中）-史學篇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中有詳細的討論過，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
這個角色的第一個重要轉戾點無疑是艾連以及調查兵團對於瑪雷的奇襲，從第101話〈戰鎚巨人〉(戦鎚の巨人)到第105話〈殺人子彈〉(凶弾)中，她親眼見到了從小生長的雷貝里歐收容區被無情地摧毀。這促使了她對於島上惡魔的憎恨達到了高點，因此她最終選擇追擊敵人到飛船上，並在殺害莎夏後被俘虜了起來。
她的第二個轉戾點則是在遇到尼柯洛之後。在第111話〈森林的孩子〉(森の子ら)中，她向其表明身份並同時承認了殺害莎夏的事實，卻遭到了尼柯洛的攻擊，並被帶到莎夏的父親前面問罪，最後又被莎夏父親給原諒。順道一提，我認為第111話的標題不只是在說明莎夏與家人住在森林裡的事實，也同時在暗指賈碧迷失在森林中找不到出口的處境。
接著，賈碧終於在第118話〈偷襲〉(騙し討ち)中，瞭解了島民也不過就是一群與他們沒有差別的普通人，並在偶然聽到卡亞（曾被莎夏拯救過的女孩）與莎夏父親對話之後，完全捨棄了她的無知和憎恨的情緒，也因此在最後得以在第124話〈冰釋〉(氷解)中與卡亞和解，在拯救了她的性命之後。
符碼
在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下）-文學篇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中，我曾經討論過諫山創很擅長用不同的隱性符碼來代表我們在真實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與感受。比如在第137〈巨人〉(巨人)中，阿爾敏撿起來了一片葉子來象徵他與艾連的友情，但從吉克的角度來看卻是一顆棒球。
葉子當然就是葉子，但從阿爾敏的角度來說也可以是他與艾連的友情。符碼在此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用具體的事物來代表某些抽象的精神。歷史最有名的符碼可能就是二戰時的大衛之星(A Star of David)了，這是納粹在屠殺猶太人時所使用過，用來標記猶太人身份的標誌。在一個種族歧視的社會中，這個標誌做為一種符碼，代表著一種不平等，或是說對於猶太人的歧視。標誌當然就是標誌，它本身就只是一個黃色的六角星而已，但從猶太人的角度來看，這也時是一種受到壓迫的證據。
在雷貝里歐收容區的艾爾迪亞人所必須戴上的臂章是一樣的道理，代表著奴隸身份的臂章也同時指向進巨的核心議題：「自由」。在第108話〈大道理〉(正論)中，賈碧曾經在法爾可撕掉其臂章的時候暴怒並急著搶回來。她的行動，同樣做為一種隱性符碼，象徵著她尚未脫離身為奴隸的身份。這其實也是一種環形監獄(Panopticon)的精彩刻畫就是了。不過之後反過來，在第118話〈偷襲〉(騙し討ち)中，這次是賈碧主動把法爾可的臂章撕下來，就在法爾可的告白之後。同理，她在這裡的行動正是代表著她最終已獲得自由。
話說回來，第108話的標題也是相當有趣。在這一話中總共有四個爭論，關於希絲特莉亞的懷孕、關於是否相信艾連、關於是否摘掉臂章，以及關於對於帕拉迪島的奇襲。「正論」翻譯成「大道理」可以說是翻得滿好的，因為大道理不只是很有道理的言論，同時也可以被用作是一做反諷，這或多或少是對賈碧言論的一種反省吧。
另一個看似某種符碼的則是賈碧的髮型。如果有注意的話就會發現賈碧的髮型似乎與艾連有某種關聯，或至少是滿像的。他們都留著長髮並在某些事間點會綁成馬尾。雖然我自己是沒有發現足以說得通的關聯性，但至少賈碧一定程度上曾經走過艾連走過的路。艾連也遇過兩個類似賈碧的轉戾點。他先是親眼見到母親被巨人吃掉，以除掉所有巨人的怒火生活了數年後，最後也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並非如他想得那麼簡單，敵人也不是只有巨人而已。
最後一個符碼則是賈碧高超的槍法，這我們可以在第105話〈殺人子彈〉(凶弾)、第119話〈兄與弟〉(兄と弟)和第124話〈冰釋〉(氷解)看得出來。如果要說誰還會擁有同樣高超的技術呢？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莎夏吧，如同在第36話〈我回家了〉(ただいま)、第54話〈反擊的場所〉(反撃の場所)、第54話〈歡迎會〉(歓迎会)以及第103話〈強襲〉(強襲)中所見。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巧合，因為卡亞分別被莎夏和賈碧所拯救時，都是因為他們高超的射擊技術。賈碧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繼承了莎夏的身份。
愛、自由、晦暗的未來
在第93話〈暗夜列車〉(闇夜の列車)中，萊納要求法爾可從晦暗不明的未來中拯救賈碧。萊納可以算是某種程度上最清楚賈碧的人了，而如果放著不管，最終賈碧就會踏上與他相同的道路，最後會終日沉浸在後悔與罪惡感中，只願尋求他人的審判。關於萊納的故事我在漫畫心得：(進巨)萊納、自殺、自由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中有討論過，因此他當然不可能會希望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賈碧身上。
容我談談第93話的標題吧。暗夜列車暗示著前方晦暗不明的未來。當這輛列車正在把賈碧等人載往象徵壓迫艾爾迪亞人的雷貝里歐收容區時，它其實也正在把賈碧載往因無知而充滿仇恨的道路上，而開火車的時間點也正好就是午夜時分。類似的符碼也可以在《魔法少女小圓》中看到，(暴雷→)在第9集時，杏子背著已經成為魔女的沙耶香的屍體，與曉美焰和小圓所遇到的場景正是午夜時分的鐵道。(←暴雷)我認為鐵道某種程度上暗示著不同的道路或可能性。而萊納所要求的，就是法爾可將賈碧帶離她原本會走上的那條路。
在《魔法少女小圓》中，(暴雷→)命運幾乎是不可能被打破的，正如同曉美焰越是想要拯救小圓，小圓就越不可能迴避成為巫女的命運。(←暴雷)不過在進巨中，賈碧最終成功避開了與萊納相同的道路。拯救她的人則是莎夏、尼柯洛、卡亞、莎夏父親，以及最重要的法爾可。
要繼承鎧甲巨人的人…是我！-法爾可，第105話〈殺人子彈〉(凶弾)
我認為這與進巨一個重要的議題有關，也就是愛。實際上，諫山創並沒有花什麼時間專注於角色感情的描述，這部分的刻畫要一直到瑪雷篇開始後才會比較明顯，而法爾可和賈碧就是代表這件事情的第一對。雖然愛本身可以是一種枷索來限制自由，如同我在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上）-哲學篇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討論過的一樣，但法爾可對於賈碧的愛無疑是讓其脫離奴隸身份獲得自由的關鍵，法爾可(Falco)在此可以被視為鷹(Falcon)與自由的象徵。另一個以鷹代表自由的符碼則出現在第130話〈人類的黎明〉(人類の夜明け)裡，而第131話〈地鳴〉(地鳴らし)中的艾連在此以一個小男孩的外表，如同正在飛翔一樣打開了他的雙臂，口中念著自由。寫到這裡時雖然進巨才連載到第137話，但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許艾連在最後兩話中就會被米卡莎拯救吧，畢竟這正是以愛為名的好結局。這件事情也在第89話〈會議〉(会議)中有被暗示過，當時庫爾迦就曾要求古利夏在進入城牆後，仍然要試圖去愛其他人，這樣才能拯救米卡莎、阿爾敏和所有其他人。然而到底用愛為名義的行動會導致什麼結果卻實在很難預料，正如同《魔法少女小圓》 (暴雷→)沙耶香是因為愛而墮落，但小圓卻也是因為愛而被拯救。(←暴雷)
國族認同的困境
「歷史給我們唯一的教訓，就是我們無法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黑格爾
在我所看到的論壇中對於賈碧的討論，以及Youtube上看到不同觀眾對於賈碧的反應(reaction mashup)都是傾向於討厭這個角色，或是至少會厭惡她反覆提起艾爾迪亞人千年前的錯誤等等。這在第109話〈引導者〉(導く者)中她與卡亞的爭辯最為明顯。以下是他們對話的節錄。
「聽說牆外的人類稱我們為惡魔的民族對吧，但我不懂為什麼我們會被恨成這樣。米亞，班，告訴我，我的媽媽究竟做錯而什麼，才會被人恨成這樣？」
「是因為你們幾天年來虐殺世界各地的人啊！」
「幾千年來？」
「居然連這種事都不記得，艾爾迪亞人在好幾千年間，一直用巨人之力支配並蹂躪這個世界，你們抹殺其它民族的文化，逼他們產下不想要的後代，還殺害數不清的人類，不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
「可是媽媽是在這邊長大的，我不認為她有做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啊。」
「就說了，是一百年前你們祖先犯的錯有多嚴重啊！」
「妳說一百年前，那現在活著的我們到底犯了什麼錯？」
「你們在不久前破壞了我的城市……」
「我媽媽是在四年前被殺的，這個罪行不關她的事。」
「不就是因為你們祖先殘殺了世界各地的人嗎……」
「我媽沒有殺過任何人！米亞，認真回答我！為什麼我媽媽必須遭受這種劫難？這其中應該有什麼原因吧？不然就太奇怪了。為什麼我媽媽會被活生生地吃掉呢？妳說啊！她是為了什麼而被殺掉的？說啊！為什麼！」
無庸置疑，賈碧在這裡看起來的確是挺智障的，你也可以說她就是被洗腦後搞不清楚真實狀況的小屁孩。有趣的是，有人指出莎夏父親和其包含卡亞的家人其實有可能是瑪雷人而非艾爾迪亞人。首先，在第109話〈引導者〉(導く者)中，賈碧認出了他們所帶有的瑪雷南部口音；此外，在第124話〈冰釋〉(氷解)中，艾連把所有艾爾迪亞人都拉進道裡面，但莎夏父親與其家人在事後看起來對此並不知情。如果這個推論是正確的，那賈碧在這裡的爭論就顯得極為諷刺，更顯得她的智商不足。但就如同我在文章一開始所提到的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中）-史學篇 — 哲學宅 Philosophy Otaku — Medium，我在其中解釋了歷史教育的危險性，而我也誠心建議如果你沒有看過的話，是可以先看一看的。
有些人認為賈碧實在有夠蠢。他們的想法其實也沒有什麼錯，但我們也許必須承認，大部分的人還真的就像是賈碧那個樣子。在東歐以及包含台灣的東南亞等地區的人民應該要很能體會賈碧的感覺才對。在這種戰爭頻仍的地區，國家的歷史就是被殖民的歷史，而被殖民的人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向何處去。我們台灣人被荷蘭、西班牙、明帝國、清帝國、日本和中國給殖民過，而我們直到今天都在自我認同的懸崖邊苦苦掙扎，同時間隔壁的中國仍堅稱我們是他們不可分割的領土。
歷史永遠都如此複雜。如果你認為賈碧很蠢，那你至少應該問問你自己又對自己國家的歷史瞭解多少。你所學習的歷史又與賈碧所學習的歷史有什麼差別？謹記，一百年前的台灣人自稱日本人，而五十年前的台灣人則自稱中國人，到底我們是哪國人呢？在第116話〈天地〉中，皮克恰好也問了賈碧一個類似的問題，而賈碧甚至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你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
「……我是中華民國人？」
賈碧以艾爾迪亞人的身份憎恨自己祖先的認同錯亂在台灣人身上非常清楚地展現出來。以二二八事件為例，對於台灣人來說，二二八應該是一個外國軍隊屠殺本國人民的事件，但如果你以中(華民)國人自居，那這個事件最理想的詮釋也只會是本國政府處置不當而已。這種視角的錯亂持續存在於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和熟悉的文化之中，而在當代台灣人必須克服的困難，就是持續使用華語以及自稱華人文化圈的問題。不過再怎麼說，我們至少已經沒有太多人相信我國有一個悠久的五千年歷史這個巨大的騙局了。
諫山創在本部作品中嘗試丟出了這個議題給大家思考，而不是只是一個低能女孩被愛感化而成長的故事而已。這是進巨偉大的地方，如同鏡子一樣反映了世界各地人們的真實狀況，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進巨的世界觀中，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一樣吧，畢竟這正是反射出了我們真實世界後的真實。我們活在歷史之中，但僅有少數人知道這件事情的重要性。無怪乎我們永遠無法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