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上）-哲學篇

Dec 4, 2020

唯有少數幾個作品能夠被冠以「偉大」的稱號

暴雷警告──到第132話

前言

《進擊的巨人》（進撃の巨人）是最成功的日本漫畫之一，也是我目前最喜歡的作品。在這部作品即將完結之際，我想嘗試著把這部作品分享給其他人。每部作品都會有潛在的客群取向，《進擊的巨人》也不例外。雖然我始終認為所有人都應該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但我想，也許有某些人會對這部作品格外感興趣。這篇文章會分成三個部分，分別處理這部作品在哲學、史學和文學三個方面的突出之處，而我想任何對於這三個領域感興趣的人，都應該也會對這部作品感興趣。

哲學

脫離奴隸身份的方法就是學習如何去愛

第一部分我想從哲學開始談起。《進擊的巨人》的劇情始終圍繞在一個主題上，也就是一個人如何可以脫離奴隸身份，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

(一)走出城牆

在作品的前段劇情中，艾連認定自由就是不再受到巨人威脅而能夠走出城牆。那些滿足於牆內生活，或是說其實已經習慣牆內生活後認為沒有必要挑戰牆外巨人領土的人，在這個時候被艾連認定是家畜一般的存在。

在這個脈落下的自由，也許可以被視為是能夠任意到任何地方去的自由。類似的觀點也出現在〈無悔的選擇〉(悔いなき選択)中里維與他朋友伊莎貝爾的對話，以及第71話〈旁觀者〉(傍観者)中夏迪斯年輕時的想法。在〈無悔的選擇〉中，伊莎貝爾告訴里維和法蘭她在與調查兵團相處了一陣子之後，開始瞭解兵團想要出城牆的想法與他們自己想要離開地下城的想法是類似的。

「我想我有點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出去了。出牆就像是……我們以前夢想有天能離開地底一樣。我們有很多朋友死在這個過程裡，而我總會看著他們這樣想：『我他媽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伊莎貝拉，〈無悔的選擇〉第6話〈生物〉(生き物)）

夏迪斯的想法和艾連類似，實際上，他們的人生也有諸多相似之處。兩個人都基於類似的原因而想要離開牆內，被接連不斷而來的失敗打擊後，意識到自己也不過就是普通人而已。

「調查兵團就是人類還擁有想像力和自由靈魂的證據，是人類的驕傲。」（古利夏．葉卡，第71話〈旁觀者〉(傍観者)）

(二)活得像個人

第二個對於何謂自由的想法出現在調查兵團終於到達海洋所在，並揭開這個世界的面紗之後。艾爾迪亞人是全世界的公敵，而自由也開始變得難以定義。不過，艾連和吉克都同意如果被世界視為是惡魔，艾爾迪亞人不可能在被憎恨和欺壓的情況獲得自由。

雖然這種感覺是可以被歷史詮釋給操縱的(我會在之後討論這個問題)，但至少在劇情中這個問題不太可能解決。因此，在第115話〈支持〉(支え)中，吉克決定採用由上一任野獸巨人所提出的「安樂死」計畫。在第130話〈人類的曙光〉(人類の夜明け)中，艾連則是決定干脆毀滅這個世界。

「如果艾爾迪亞人從未出生過，就不會有死亡或痛苦了。他們不會死。不出生於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救贖了。」（艾連．葉卡，第115話〈支持〉(支え)）

在這個脈落下的自由，不是單純物理上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是心裡上能夠自我認同為一個「人」。在現實世界中，黑人曾經被視為是商品來販售，女性則被視為從屬於男性，或甚至只是生育與性的工具。我們台灣人則是被屠殺與殖民後，被迫視自己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逐漸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從哪裡來，最後喪失自己的身份和主體性，成為為他人服務的工具。為何尚萬強在監獄中被稱為是24601呢？因為犯人並不被視為是人，因此他們不需要名字。基於類似的理由，尤米爾在第40話〈尤米爾〉(ユミル)中叫希絲特莉亞用自己真正的名字活下去。

「你曾經答應我，當我揭露我的秘密時，你會用你的名字活下去。」
「克里斯塔，我無權過問你生活的方式，這只是我的一個願望……抬頭挺胸活下去吧。」
「克里斯塔，我也曾經是那樣，認為也許我從來沒有出生過是更好的一件事情。自己的存在本身就被世界憎恨，我為了他們的幸福而死，但那時我打從心裡希望，如果有第二次人生的機會，我想要只為自己而活。」（尤米爾，第40話〈尤米爾〉(ユミル)）

艾爾迪亞人從外在世界的觀點來看也不是人，而是一群要嘗還自己祖先罪過的惡魔，因此他們當然沒有自由可言。在第86話〈那一天〉(あの日)中，藉由重新建構自己族人的歷史，艾爾迪亞人終於能以「人」的方式活著，而這也是為什麼艾連會詢問，在消滅大海另一端的敵人之後，他們是否得以真正成為自由的人。

「在城牆的另一頭是大海，而在大海的另一頭還有自由。我始終如此相信。
但是我錯了，大海的另一端是敵人……那麼，如果把在那個地方的敵人全部殺掉的話，我們就能夠獲得自由嗎？」（艾連．葉卡，第90話〈城牆的另一端〉(壁の向こう側へ)）

順道一提，「家畜」以另一種概念的方式也出現在這個脈落中，在第107話的〈來客〉(来客)中，艾連拒絕讓希絲特莉亞繼承野獸巨人的提議，理由是為了種族的存活而強迫少數人成為噁心的巨人的行為無異於家畜交配繁殖的行為。

(三)每個人都是奴隸

我已經提到了兩種這部作品中對於自由的理解。不過並非只是這樣，以第69話〈朋友〉(友人)中肯尼∙阿卡曼的想法為例，他認為所有人都逃不了成為奴隸的命運。所有人都必須沉醉於某個東西才成前進，也因此所有人都是某個東西的奴隸。沒有理念或使命的人很快就會死去，而這也許就是人的價值所在吧。從這個角度來看，自由的人反而會是那些放棄夢想的人，《進擊的巨人》中有這個角色嗎？除了臨死前的肯尼，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艾爾文·史密斯。在第80話〈無名的士兵〉(名も無き兵士)中，里維要艾爾文放棄夢想，用生命領導自殺式攻擊。隨後，艾爾文報以一記微笑，畫面隨即轉到其它地方。這就是艾爾文自由的瞬間，因為他再也不是他夢想的奴隸了。我認為這也是為什麼在第84話〈白夜〉(白夜)中，里維選擇不注射給艾爾文，因為他不想讓已經獲得自由的艾爾文重回奴隸的身份。

「你可以原諒他嗎？他不得以成為惡魔，而這也是我們希望他做的。當他終於離開這個地獄的時候，我們卻要把他再叫回來。」(里維．阿卡曼，第84話〈白夜〉(白夜))

(四)愛

跟據第112話〈暴惡〉(暴悪)，艾蓮描述米卡莎做為一個巨人實驗的副產品，會永遠服從她的主人，而這顯然對於艾蓮來說不可能不是奴隸。然而，跟據第130話〈人類的黎明〉(人類の夜明け)，艾蓮其實是騙了米卡莎，而吉克實際上認為米卡莎的行動不是出自於阿卡曼的生存本能，而是很單純的，她太愛他了而已。

「宿主？守護本能？我不認為是這樣。所以說……你想要知道那個阿卡曼女孩對你的好感到底是什麼？依我看……艾連，這份好感與她的本能或不得不做的理由無關。促使她為你砍殺巨人，這就只是因為她愛你而已。」(吉克．葉卡，第130話〈人類的黎明〉(人類の夜明け))

奴隸沒有自己的意志，只知道服從。米卡莎只知道服從艾連嗎？吉克認為是因為她愛艾連。如果愛是一種打從內心深處浮現的東西，那米卡莎當然就應該是自由的。只有人才瞭解什麼是愛，或是說，只有「自由」的人才知道。我是從這裡才意識到「愛」對於這部作品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情。第89話〈會議〉(会議)中，庫爾迦(也就是梟)要求古利夏在潛入牆內後要嘗試愛另一個人，不然就只會重蹈悲劇的覆轍而已。第130話〈人類的黎明〉(人類の夜明け)中，艾連決定藉由毀滅世界來拯救希絲特莉亞(以及米卡莎、阿爾敏和所有其他艾爾迪亞人)。這是來自於他對於同袍的愛，也是為什麼在第108話〈正論〉(正論)中，他不希望他的任何一位第104期訓練兵同伴繼承他的巨人。

另一方面，一個人有可能會因為無法愛自己而迷失，因為他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在第71話〈旁觀者〉(傍観者)中，艾連和夏迪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們試著做出一些偉大的事情來證明自己卻失敗了，因此他們愛不了自己。而就是在這個地方，作者用卡露拉(艾連母親)的一番話提醒了我們，我們不需要偉大，因為單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已經夠偉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