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心得：《進擊的巨人》中的人文情懷（中）-史學篇

Dec 5, 2020

歷史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貝尼德托．克羅采

(一)歷史詮釋

每當談到歷史詮釋的問題時，我都會想到大學時我上到的第一堂課，那是一堂叫做史學導論的課程。其實我早就把大部分的議題忘光了，但我永遠記得一件影響我至今的觀念──過去有很多事件，但只有被選上的事件才會成為歷史。

我是一個不喜歡酒精味道的人，但顯然這不會被寫在歷史書裡面。另一方面，我們都知道溫斯頓．邱吉爾是個嗜酒成性的人。我們之間的差別是什麼呢？我是個無名小卒，但邱吉爾是在二戰領導英國對抗納粹德國的人物。簡單來說，邱吉爾顯然比我重要得多，但問題是，對誰重要呢？

歷史是寫給現代人的。因此什麼東西重要當然就是由他們來定義。這也是為什麼貝尼德托．克羅采這位20世紀的義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會認為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被稱之為是歷史的東西，實際上就是對現在我們重要的事物，而非一些瑣碎無聊的事件。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我的高中世界史課本，讀起來實際上就是歐洲史，因為歐洲正是影響現在全世界最重要的地區。

然而，對於不同的人來說，什麼東西重要可能有所不同。因為官方課本是由政府所製做的，因此什麼重要當然就是由他們說的算。比如說，我們台灣人在受日本人殖民的時候需要學習日本歷史，受中國人殖民的時候則是學習中國歷史。雖然內容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統治者當然會希望我們忠於其國家。也可以這麼說，日本殖民者希望我們成為日本人，中國殖民者則希望我們成為中國人。

我們知道台灣與日本和中國有相關聯的文化，但我們也知道實際上我們有許多不同之處。籍由研讀歷史書籍，我們得以知道歷史課本中的內容實際上就是最為政治的東西之一，是為了統治者的利益出發的結果。也因此，念歷史的人理所當然可能會成為統治者的眼中釘，也可能會成為統治極力想要「解決」的問題。

這就是為什麼第55話〈悲痛〉(痛み)中，做為一個發現官方歷史課本前後矛盾的歷史學者，艾爾文的父親會被政府給殺掉。統治者也會經由掌握媒體來控制流向人民的資訊，而這也是在第60話〈信賴〉(信頼)所描述到的，做為報社社長的羅伊只能選擇報導由政府所「創造」出來的故事，這也導致了新人畢雷的不滿。

大部分的人其實不太清楚為什麼歷史為何重要，或低估了歷史的影響力。一個完整且成功的歷史教育，在帶有特定政治觀點的情況下，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型的洗腦機器。比如說，一個接受當代標準的中國歷史教育的人，通常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而如果問其原因，他們會回答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當然這實際上是鬼扯而已。

萊納和賈碧在成長過程中接受了瑪雷帝國的歷史教育，也深信帕拉迪島上的惡魔這樣的說法。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在實際接觸了島上「惡魔」之後意識到，他們也不過是一群和自己沒有什麼差別的普通人而已。跟據第46話〈開口〉(開口)以及第77話〈他們所見到的世界〉(彼らが見た世界)的描述，這導致了萊納的精神分裂，因為他沒有辦法承受殺害普通人而非惡魔的罪惡感。在第99話〈內疚的身影〉(疾しき影)中，萊納無法承受再次面對艾連而崩潰，並在第127話〈終末之夜〉(終末の夜)乞求約翰的原諒。賈碧則是深深地對過去的行為感到後悔，在第118話〈偷襲〉(騙し討ち)和第127話〈終末之夜〉(終末の夜)。

「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到那個在開墾區上吊自殺的老人。為什麼他要在上吊之前對我們說這些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但我覺得但那個叔叔，他想要某個人來制裁他」(貝爾托特．胡佛，第127話〈終末之夜〉(終末の夜))

我非常喜歡故事中對於艾爾文父親被殺害，以及萊納和賈碧被瑪雷洗腦後卻有意識到真相(如果有的話)並非如此的描述。作者應該相當瞭解歷史是可以被統治者操縱的，而這沒有深厚的人文教育是辦不到的。但人文教育一直以來都不被自然科學為主流的社會所重視，至少東亞是如此。也因此，能夠在一部漫畫中找到這個觀念，實屬難能可貴。

(二)想像的共同體

《想像的共同體》是一本由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著成，關於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大作。在這本書中，他提出國家從某個角度來說，是由一群想像自己共享某些特質的人群所建立的。不管這個「特質」是什麼，如果從挖掘出歷史的細節，就會發現這些東西都只是一連串的巧合形成的，沒有任何充份的理由。

歷史一向太過複雜，對於某些人來說真相又太過殘忍。因此，國家常常會需要一個簡單又直覺的故事或傳說來為其存在的正當性背書。各國的國父國母，除了單純紀念一個人之外，也同時是做為這個正當性故事的主角來傳頌，畢竟相較於解釋一個複雜的建國歷史，神話一個人顯然簡單得多。不過這樣還不夠，最好還要有一個從古至今的傳承關係來加強正當性，比如一些世界啟源的神話就是很好的工具。

在第97話〈親手轉交〉(手から手へ)中，提歐．馬迦特，也就是瑪雷帝國的陸軍元帥，在與戴巴家族的家長威利．戴巴聊天時，提到代表瑪雷帝國英雄的荷洛斯雕像，也不過就只是一個中間空空如也的銅像罷了。在第99話〈內疚的身影〉(疾しき影)中威利則於演講時向世界公布了被創造出來的故事和實際上的真相。另一方面，第86話〈那一天〉(あの日)中，古利夏和他的戰友拿到了由梟送來的歷史文件，雖然他們實際上沒有辦法完全解讀上面的訊息，但他們仍然理所當然地將其視為是歌頌艾爾迪亞人用巨人建設世界的文件。

藉由想像過去的歷史，我們彼此間的連結很容易就可以建立起來。我們同文同種，我們擁有相同的歷史、文化和語言。我們是一個族群，而我們應該與彼此合作來打擊那些想要進犯我們的敵人。敵人雖然邪惡，但我們只要團結就足以消滅他們。就算我們要屠殺敵人也沒有關係，因為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以及我們所深愛的家人。

顯然這種情感可以是很危險的，但同時這也是一種能夠動員他人的好工具。擅用這個工具可以讓一群人為你出生入死但在所不惜。然而，有時事實其實與被寫進課本的歷史或是被相信的故事相距太遠。比如說，黑人被視為是一種具有黑皮膚的種族，但實際上在美國歷史中真正的黑人其實就是「非白人」而已[1]。情感當然是真實在的，但是情感的基礎可能是空洞的，如同銅像一樣。在第127話〈終末之夜〉(終末の夜)中，瑪雷戰士與反抗艾連的調查軍團成員彼此有過一段爭執，這一段爭執正好可以用來解釋這種共同體如何被想像出來。艾連．庫爾迦(梟)也提到類似的想法：